时间是匀速运动的客观实在,可是在高尔基眼中,却又最快而且最慢、最长而且最短……我想他的看法是颠扑不破的。譬如北京奥运,期待足有百年,准备不下七年,盼只盼时针赛过秒针;当时间的隧道延绵到以缶计数的节点,一番鲜花着锦、烈火烹油的辉煌过后,却不管不顾我们的留恋,忽地变得敏捷起来,眨眼间又是一年光景。
又是中秋佳节,春节的姊妹篇,团圆的好日子,可是成年的我不曾有过一次中秋团圆。中秋佳节勿需铺张扬厉,只要举家围坐,沐浴月光,酒菜乃至月饼都是不必考究的,因为团圆已然好过一切,然而少小离家的游子是无福消受的。十六岁的我被命运的巨掌抛向了上海滩,冬夏时节才有心灵的返航——哦,父母的怀抱是永恒的港湾。
望日的月亮都是圆的,却只在三秋恰半之夜,金风荐爽,玉露生凉,丹桂飘香,银蟾光满。是这样的良夜美景,为什么不团圆?只缘父母远在千里外。二十岁的我奉命来到泉的圣地,中秋之夜一样的皓月当空,可是头上也还是异乡的月亮,我的目光也实在穿不透那空间的桎梏。于是,“无言独上西楼,月如钩,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”。
账本越摞越厚,这中秋的欠债怕是今生今世不得还,好在债权人是我的双亲。账外账也是有的:自然的节律早已融进我的生命,化作我的脉搏,中秋的思念浓不可化。
其实,欠债早在我小的时候——大约五、六岁吧——就发生过了。那年临近中秋,一位朋友送给父亲一包月饼,被母亲藏在炕前的一口大缸里,上面盖着几块木板。缸里盛的是玉米或者小麦,小半缸的样子,总之是不在小孩子的兴趣之列的。顽皮的我碰掉了其中一块木板,千不该万不该,还下意识地往缸内窥视了一眼。可以想见,在那样的民生凋敝的年代,如果把那包月饼比作几条鲜鱼,那么我就是一只饥饿的猫。
不记得怀了怎样忐忑的一颗心,我偷吃了半块,慌乱之中没有忘记把包装复原。第二天依然风平浪静,于是我的胆量便渐次升级了。我想母亲是太过忙碌,也太相信自己的孩子了。终于有一天,母亲要拿这月饼去派礼尚往来的用场了,可是她老人家看到的只是一张油渍的纸。一声喝问之下我如实招供,同时恐惧也如电流一般让我颤栗了。我爬上炕,跳窗未遂,很快被逼到墙角,手面上结结实实挨了不下十记鞋底。
我大声地哭叫,随后默不作声,不晓得是痛感在递减,还是内心在默认?
在我的记忆里,母亲打我,这可是今生今世头一遭,也铁定是最后一次。母亲说过,她最后悔的就是背着不满周岁的我,在隆冬的季节,去那滑溜溜的井台打水。我问她:“有一回我偷月饼吃,你拿鞋底子打我,这你不后悔呀?”母亲笑道:“那可是该打,又打不坏你。你小不知道,我是劲儿越打越小呀。”我说: “妈,其实你就该使劲儿打。
后来总是买最好的点心给父母吃,也曾邮寄过月饼。从邮局回来,才意识到落下了什么——是我的热爱和思念,柔软似水而又坚硬如铁,沉重无比而又无影无踪,再大的包裹也盛它不下。年复一年地膨胀,这热爱和思念快要窒息我的呼吸。月亮啊,你慢些走,千百年来你把清辉慷慨撒布大地,这一刻,你可愿意帮我,把热爱和思念捎回故乡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