据史所记,平西王吴三桂镇守云南时,大概是觉得自己冲冠一怒为红颜、引清兵入关、绞杀南明永历帝这一串事儿干得都挺露脸,就在昆明修建了一座功德庙,建成之后,把云南各级文武官员叫到一起,指着庙里的泥塑四大金刚,让他们以此为题作诗。有位按察使一向都看不起吴三桂引贼入关、卖国求荣的行径,当即吟诗一首:“金刚本是一团泥,张牙舞爪把人欺,人说你是硬汉子,你敢同我洗澡去?”吴三桂听完鼻子差点儿气歪了……金刚本是泥塑,当然下不得水,就算石像,成天日晒雨淋也难免千疮百孔。偶像崇拜本来就是经不起时间考验的事情,偏偏在历史上有无数代的无数人,不给自己的膝盖找个跪的地方,简直就惶惶不可终日,这就给了骗子们可乘之机。
为施将军捐了个伯爵《庸闲斋笔记》在清末笔记中向以史料广博、论史公正而闻名。作者陈其元出身海宁世家,他一共参加了十五次科举考试,连个安慰奖都没得上,谁想清末板荡之时,国家不太在乎你是不是文科状元或毕业于211,你行你就上,结果陈其元成功地证明了自己虽然应试教育不及格,但有真本事。他接连被李鸿章、左宗棠和丁日昌这三位超级牛人看上,收入幕下或援为助手,一展雄才。
陈其元做不出一手好八股,却在经世之学上别有所成,因而对传统文化中的糟粕,每每抱有质疑和嘲讽的态度,在《庸闲斋笔记》中有一篇题为“庙鬼慢神”的文章,即是此类妙文。
“道光己丑,余在外家读书,居十五奎巷。”陈其元来到杭州不久,便发现“杭人崇尚鬼神,每庙之神,必撰其姓名,尊以官爵”。而在庙里当住持或主事的人,也并非什么正经的出家人,都是一些地方上的流氓无赖,“皆里中好事者”,还得了个诨号叫“庙鬼”。
在陈其元所住的十五奎巷里,有一座施将军庙,是为了纪念曾经刺杀奸臣秦桧而殒命的南宋殿前小校施全修建的。古代不像今天个别地方,除非拆迁办看上,否则烈士陵园长了草都没人管,古人对忠义之士的尊崇是由衷的,因此祭拜也是绵延千百年而不绝,施全虽不是什么大人物,谋刺也未成,但好歹让后人看到国家尚有正气在,“是庙香火颇盛”。
香火既盛,庙鬼就动了脑筋,希望能把小庙做大做强,正赶上杭州要搞赛会(民间各种迎神祭祀活动),这就好像产业博览会一样,是各个商家争锋夺势、大摆擂台的时候。杭州名城,庙多神大,区区一个施全,肯定会被压到土里,庙鬼们“苦神之官爵不高”,正无计可施,有个商业头脑比较发达的,派人拿了三百两黄金,跑到江西张真人府,为施全捐了一个伯爵,回来后在赛会上“大行出会,极仪从台阁之盛”,花费了一共有数千黄金,“他庙之鬼皆啧啧称羡不置”,声势浩大的结果,当然是施将军庙的香火更加繁盛了,这个道理,跟为了卖牙膏而请“全国牙防组”推荐,为了卖书而杜撰个海外大奖,为了演员走红而到戛纳走一回红地毯,都是一回事。
当时的赛会,有一个奇特的规矩,各个庙宇的神像被抬出来,也要依照“官场”的规矩,不同级别不同对待,官大压一级。路上两尊神撞上了,怎么办?“遇他庙之神爵高于本庙者,则多人拥神舆疾驱过之”,这个叫做“抢驾”,表示尊敬和避让,不敢夺上级的风头。五月中旬,是关羽这位汉寿亭侯出赛会的日子,清代极其尊崇关羽,一再加封,直封到协天大帝,“其尊无对”,就算是路过宗阳宫也不抢驾。问题在于,宗阳宫“所祀为玉帝,向来各神过,无不抢驾者”,庙鬼们觉得被压了一头,十分恼火,“乃连夜塑一诸葛武侯像坐于庙门口”,第二天赛会开始,关帝庙的庙鬼们抬着关羽的神像趾高气扬地路过宗阳宫,被宗阳宫的庙鬼们拦住,指着诸葛亮的神像问:“君侯未奉将令,何往?”关帝庙的庙鬼们一下子泄了气,相顾色骇道:“军师在此,不能不抢驾矣。”
说起来完全是根据小说话本编排出的一场场闹剧,荒诞无理,令人捧腹。
从土里钻出的神像《清稗类钞》中也记载了各类庙鬼行骗的故事。
嘉庆年间,北京正阳门外有一座很小的寺庙,不知道里面供奉的是哪一尊神佛,总之香火不盛。在小庙里任住持的庙鬼“黠甚”,无一日不在琢磨怎样发财。某一年的除夕之夜,趁着别人都在放鞭炮的时候,他“掘地深丈许,储黄豆百余瓮”,上面搁上一座神像,然后用土掩盖,“密灌以水”。第二天大年初一,他趁着附近的居民来寺庙里上香的时候,对大家说:“昨晚我做了一个梦,梦见一个神灵告诉我,他明天将会从这座小庙的土里钻出地面,降生世间。”居民们觉得他大概是年夜饭灌多了黄汤,胡说八道,但也有好事者在小庙外围观,谁知真的看到神像从地面拱了出来,“则螺髻翘然露矣,未几,全身皆现”。
这当然是那百余瓮黄豆发芽的推力,但老百姓哪里知道这是骗术,纳头便拜,欢声雷动,争着抢着往功德箱里投钱,“僧敛钱无算”。
陆秉枢当时任巡城御史,听到这件事,连忙赶来,进了小庙,他命令手下将此作妖惑民的神像彻底推倒,重打数十大板,很快打成了一堆碎土!围观的民众有的号哭,有的谩骂,还有的诅咒不已,纷纷责怪陆秉枢触犯神灵,不得好死,陆秉枢也不多解释,只让手下将神像下面的泥土挖开,只见一堆豆芽正在探头探脑,“泥犹湿也”。
众人恍然大悟,知道自己受了骗,陆秉枢当即下令把小庙的住持赶走,“封其寺”。
此类事情,在当时还有很多很多,为了香火旺盛,庙鬼们无所不用其极。某县东岳庙门前的大路上有青石一方,搁在那里不知道多少年了,一向无人理会,“一日,主僧忽言石粉能治疾,风痨,鼓膈,无一不愈,于是远近男女,奔而赴之者若狂,如是者数月。”昆山县有一座寺庙,有一棵老树,中间都空了,“一僧晨起,忽见浓烟缭绕,自树中出,嗅之,作旃檀气,遂相传以为神。远近男女,又奔而赴之者若狂,如是者数月,烟熄而树如故。”除了庙鬼,还有“庵鬼”:“泗桥某庵庖中忽产异竹,竹生甘露,能疗一切不治之症。远近男女,虽盲者、哑者、聋者、瘫者,亦相率稽首于白莲座下,求洒一滴杨枝水,如是者又数月”……而这些,统统都是“人造”的神迹。
寡妇见亡夫的真相庙鬼们装神弄鬼,蒙俩钱儿花,还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,如果他们“做大做强”,可能会引出更大的乱子,这一点,清朝雍正年间曾任潮阳县令的蓝鼎元肯定深有体会,因为他在《鹿洲公案》这一着名笔记中,记载了一件庙鬼们闹出的大案。
丁未年(公元1727年)十一月一日,刚刚去府衙公办完毕的蓝鼎元,在进入县城北关时,突然发现这里不知什么时候建起了一座高大的建筑,看上去妖异而古怪,建筑前搭了一座高台,集聚了数百人,台上有梨园子弟粉墨登场,锣鼓喧天。蓝鼎元上前一打听,才知道这附近有座庙,最近一阵子,新来了几个庙鬼,不知使了什么手段,通过画符作法、喝神仙水等手段,为人治病、求嗣,还能让寡妇在夜里重新见到死去的丈夫。于是“男女数百辈,皆拜以为师。澄海、揭阳、海阳、惠来、海丰之人,无不自远跋涉,举贽奉柬、牲酒香花,叩其门称弟子者如市”。
蓝鼎元觉得情况不大对,派手下的捕役去调查,而那些捕役“畏得罪神仙,恐阴兵摄己”,都推托不去,蓝鼎元是着名的能吏,做事雷厉风行,马上从外县调来捕役,将那座邪里怪气的高大建筑团团围住,冲进去展开搜捕,“则卧层之中重重间隔,小巷密室,屈曲玲珑,白昼持火炬以入,人对面相撞遇,侧身一转,则不知其所之”,活像一座鬼屋。但由于事先有人通风报信的缘故,几个庙鬼都逃得无影无踪。
蓝鼎元明白,光光捣毁一个“鬼屋”是不够的,关键是要拆穿骗局,揭发鬼神的真相,才能让民众从蛊惑中清醒过来。“余不敢惮烦,直穷底里。”经过仔细的搜查,他发现,什么治病、求嗣、寡妇见夫,“神奇百出,其实无他技能,惟恃闷香、衣饰,迷人耳目而已”。
原来,这些庙鬼首先造势,宣扬神仙在庙里显灵,让那些“愚夫愚妇闻神仙之名,先以惶悚慑服”,这样一来,吃下香灰之类的“神药”,病若好了,则多半是利用患者的心理作用,治不好,患者也只能怨自己命苦,跟神仙无缘;还有求嗣,其实就是找了几个小鲜肉,穿上女人的衣服、假发,搽脂抹粉,衣裙翩翩,号称仙姑,等到那些求嗣的女子上门时,“燃起闷香,则在座者皆昏迷睡倒,恣所欲为”,使其怀孕……蓝鼎元还发现,那种闷香也叫迷魂香,“闻之则困倦欲卧,饮以冷水,则迷者复醒。所谓求嗣、见夫,皆得之梦魂倘恍之际。”
蓝鼎元十分愤怒,这群庙鬼不但骗钱,还要行奸,“按其滔天孽恶,虽悬首藁街,犹不足以山川之恨”。在他的督促之下,相关罪犯很快落网,并如实招供。但是当时正好赶上粮食歉收,民心动荡,如果把此案搞大,则可能带来更加不可收拾的局面,尤其是那些求嗣的妇女和可怜的寡妇,将来还怎么活?蓝鼎元无奈之下,只能一声叹息,除了惩治罪犯外,“为息事宁人之计,凡所供之姓名,一尽烧灭免究。”
庙鬼们的装神弄鬼,屡屡不绝,固然要“怪”骗子们伎俩翻新,然而受骗上当者亘古不变的愚昧迷信,也让人头疼……毕竟这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事儿,有些人殚精竭虑地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偶像,很多人明知有假也要树立起一个偶像,更多人穷尽一生就为了供奉一个偶像,于是合辙押韵,在古代中国共同建立起一个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时代。所以我对今天那些歌颂帝制、饰古非今之辈,总恨不得提脚踹之。
鬼神幻境 有关祖先是神还是鬼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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