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向下生长的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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初冬时节,天气并不严冷,家里的暖气就送来了丝丝温煦。子夜时分,舒适宜人的室温把我带入了梦乡,不知睡了多久,也不知是醒了还是在梦中,大约就在这种似睡非睡、似醒非醒的溟蒙中,一盏昏黄摇曳的灯火悠然地在我脑际飘摇开来,那憧憧的灯影,轻摆的灯苗,正是伴我生长的那盏小油灯。

我很诧异自己怎么会在冬日的夜里,在暖融融的现代化高楼里,蓦地想起童年使用过的那盏脏兮兮的小油灯来?不想则已,想起来却如野马脱缰,一夜未眠且不用说,一连几天那盏小油灯的灯嘴、灯芯、灯苗、灯花、灯身的油腻,总在我脑子里打转儿,并且越来越鲜明,越来越生动,以致清晰的像一潭碧水下五彩的石子,光彩照眼,历历在目。我恨不得立马回到老家把它找回来,擦拭干净,珍藏在自己的博物架上,天天看上它一眼。但是,转念一想,时光过去了那么久远,老屋雨天漏水时家什搬来搬去,祖宅多次修葺,那盏魂牵梦绕的小油灯不知能不能找到。

我决计回去找一找。不找,肯定没有希望,只要去找就有可能找到。世界上的许多事情都是这样,尽管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,你努力了,没准儿这百分之一就能让你遇上;但是,如果不去努力,百分之百的遇不上。

我推开老屋厚重的双扇木门。这间老屋分为里外两间,里间存放粮食杂物,外间有一土炕,当年,我和家人就睡在这铺大炕上。那盏小油灯就挂在大炕上方的土墙上。在寒冷的冬天,屋里难以久坐,我们几个孩子吃过晚饭就得早早地上炕,钻入被窝避寒,母亲则盘腿坐在土炕的一角,借助那豆粒般昏黄的灯光为我们缝补衣衫。她常常一边做针线活儿一边给我们讲故事,故事的内容大多与动物有关,但蕴涵着启迪孩子们心智的精髓。这是我受到的最早的启蒙教育。有时,应我们的要求母亲会在那盏油灯前给我们演“手戏”,随着她俩手灵巧的摆弄,一个个惟妙惟肖的老鹰、小狗、小鸟被赫然印在粗糙的墙面,招来我们一阵热烈的欢呼。这是我受到的最早的艺术熏陶。母亲不光做针线活,有时她把纺车搬到炕上纺线,随着她有节律的摇动纺车,她会为我们唱歌——她说那叫“唱曲”。母亲会唱很多首歌,往往把炕上的棉花纺完了,线穗纺了好几个,她的歌儿还没唱完。母亲唱歌的歌词我记不清了,大意多是诉说苦难、祈求安宁的。尽管歌词不同,但她唱出的曲调却都是一样的“千歌一调”,那时竟认为歌儿就是那么唱的,觉着母亲很了不起,能用一个旋律唱出那么多首歌儿。后来上了学,跟老师学会了唱歌,才知道歌儿的曲调是千变万化的,哪首跟哪首也不相同。不管怎样,有生以来我从母亲那里知道了人除了语言之外,还有音乐、歌曲这种表达和交流的方式。

我在悬挂小油灯的土墙上巡视了多遍,它熏染在墙上的黑迹还在,挂它的铁钉还在,唯独看不到小油灯。于是,我又想到了村里的家谱堂,那里也许有我要找的小油灯。

村里的家谱堂就是祭祀先人的一所祠堂,房屋和庭院结构颇像一座寺院。解放后村里要办学校,没钱盖房就把学校办在了祠堂里,毕竟活人比死人重要,长辈们也没什么人反对。我的小学时光就是在这座祠堂里度过的。老师是个外村人,个子不是太高,胖胖的,有些歇顶,说话鼻音很浓,人却很实在,那时他大约四十来岁,想必现在已经作古了吧。为了带出好学生,除了白天上课,他还要求学生晚上集中到学校做功课。那时,村里没有电,学生们就各自从家里带一盏油灯,放在课桌上,老师也点上一盏放在讲桌上。此刻,教室里星星点点,或者说灯火辉煌,洋溢着浓浓的读书的氛围。老师在课桌间来回缓步,不时伏在某个同学的桌子前,借着油灯的光亮小声指导。有时,他站在讲台上,挥动手臂,大声地讲解问题,把自己高大、粗壮、威武的身影投在黑板上。那时,每节课下来,我们和老师的鼻孔都被油灯熏得黑黑的,大家不经意猛然相视,常会被对方的模样感染得哈哈大笑。

如今,那所祠堂的屋顶已经坍塌,只剩四壁,黑板却依旧坚定地贴在砖墙上,只是不见了老师挥舞手臂的身影,更看不到那一盏一盏的小油灯。于是,我又想到了牲口棚,那里或许能满足我得到小油灯的心愿。

牲口棚是生产队的,里面当时喂养着很多头大牲口。由于我祖父担任饲养员的缘故,我常常一放学就往那里跑,有时就与祖父在那里住上一宿。我们睡觉的土炕与拴牲口的地方同属一座屋子,只是在中间砌了一道矮墙。夜里睡觉,牲口们吃草、反刍、拉撒的声音时时传入耳内,鼻子里总是塞满了能让人接受的牛马粪便的臭味。喂养牲口主要在晚间,饲养员要在夜里多次给牲口添加草料,它们才能吃得健壮。饲养员不同于社员,社员白天下地干活,大家集中在一起,又有队长的监督,所以不好偷懒;而饲养员则独自在深深的夜里工作,是否尽职尽责,全在自己。在我们睡觉的土炕与拴牲口地方的那道矮墙上,放着一盏油灯,既能照见我们,又能照见牲口。晚上,祖父借着那盏油灯,端着筛子、簸箕,来来往往,不停地为牲口添草添料。为了引诱它们多吃,祖父常常把草、料搅和在一起,牲口们吃料时不得不吃下更多的饲草。夜里,我一觉醒来,发现油灯还没熄,祖父在灯影下忙碌;再次醒来,油灯还没熄,祖父仍旧在灯影下忙碌。早晨,油灯灭了,祖父却不见了,原来他正在院子里给牲口饮水,准备牵着牲口下地的社员已经在那里等候了。

今天,我没有找到牲口棚,更没有找到那盏夜夜长明的油灯,因为生产队早在上世纪70年代末就已解体,牲口棚早被一杨姓人家买去拆了。虽然,我在这里没有找到小油灯,但在这个地方早早学会了勤劳,更学会了“慎独” 。

我再到哪里寻找呢?我想,哪里也不必找了,或者说我已经找到了,它就嵌在我的脑海里,印在我的心坎上。开启我的生命之旅、启迪我的心灵、照亮我人生之路的其实不是那盏小油灯,而是油灯下的长辈和老师,是他们的劬劳和品德造就了我的昨天,映照了我的今天,他们才是我心中永远璀璨的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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